一桶姜山

已躺平

霸道羽皇的自我攻略之路

第二十八章  云销雨霁

暴雨瓢泼,狂风呼啸。

经历了一场大火的庄子几乎全成了废墟,焦糊的味道混着水汽充斥在整个房间中,有种难言的压抑感。

更压抑沉默的是屋中并排放置的九具尸体。

入目皆是一双双白茫茫的眼睛,脸上蜿蜒着可怖的青纹花枝。

绿水以为的解药,最终仍是没能救得了那五个小姑娘。

“不行,解药完全没用,看来柔桑的例外并不是因为绿水的血。”

柔桑便是之前救下来的碧眸少女。

娄列收回搭脉的手,摇摇头,叹息地看着他们脸上可怖的青纹。

羽还真闻言看向她,然后瞄了一眼面色阴沉的风天逸,想说些什么,又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就这样说,于是抿了抿嘴,他没有开口。

“此事定要彻查。”

年轻的帝王神色冷然,眼里却有着似乎能烬燃长空的怒火。

买卖羽族,在历史上并不是头一回,事实上,在南羽都建都之前,人羽两族百年大战的起源正是因为人族肆意买卖羽族,视羽族为下等玩物。

风天逸仍记得史书上短短的一句话。

羽族骨架纤细,天生貌美,是人族达官富人拿来相互炫耀的物品。

而后征战百年才换得由鲜血浸染出的尊严,如今区区百年。

人族,欺吾太甚!

“说来我们已经追查四年,只可惜尚未抓到活口,”娄列有些懊恼地叹口气,随即起身看向风天逸,“只能大概猜测这些人背后有个组织,而且他们应该是隐匿在天寰城一带,毕竟那里是抓羽族最好的地方。”

天寰城?

羽还真偏头似乎在回忆什么,而风天逸则是皱起眉头。

天寰城并不是寻常城池,它位于南羽都与人族的边境,虽在寰江以南,却隶属于南羽都管辖,是人羽两族之间的唯一关口,整座城都由银羽军团把守。

在一整个军团的眼皮底下兴风作浪,这是打南羽都的脸。

“天寰城有银羽军团驻守,若真是城中有人失踪,为何不报于朝廷?”

风天逸望向娄列的眼神有些怀疑。

“狗屁朝廷!狗屁军团!”

察觉到风天逸怀疑目光的娄列还没来得及呛声,趴在南丘山怀里抽抽啼啼的绿水第一时间骂起来。

她抹了一把鼻涕眼泪,越说越气。

“我去报案,他们居然赶我出城,还想杀人灭口,指望朝廷不如指望老天一道雷把他们都劈死!”

仿佛是为了响应她的话,外面轰隆隆响起雷声,吓了门口的羽还真一惊。

他下意识便朝外看了一眼,却突见闪电的光下,院中有什么在动。

不是风吹动了什么的那种动,而是什么玩意在缓缓爬起来的那种动!

风天逸目光沉沉地看向她,“你说银羽军团杀人灭口?”

“不然呢,”南绿水抽着鼻子擦眼泪,“反正现在摄政王当道,谁不知道摄政王残暴无度,我都怀疑是他在背后操纵呢!”

“不可能。”

风天逸脸色微冷,不假思索地否决道。

不过,他还是在脑中下意识地冒出怀疑。

在风天逸的记忆里,并未收到过有关羽族失踪的奏折。

莫非真是呈给了皇叔?

可拐卖羽族非同小可,若是传出这方面的风声,稍有不慎就能让整个羽族重燃对人族的仇恨,到时百年和平便毁于一旦,澜州将再次陷入战火。

皇叔若是知晓,没有理由置之不理,那朝堂中总该有些声音。

思及此,风天逸压下了那丝怀疑。

“怎么不可能?光我们找到的就有四五十个被抓的羽人,没找到的还不知道多少呢,朝廷半声没吭,我看南羽都是要完蛋了。”

南绿水却是讥讽一笑,烛火跳跃在剔透的紫眸里。

怒,而悲凉。

风天逸微微恍神,不知怎地突然有些难以面对小姑娘尽是遣责失望的眼神。

那不是看他的眼神,却又是看他的眼神。

朝廷即是羽皇。

他若知晓却无为,是失职。

而不知晓,是更大的失职。

他握起拳头,有些愧疚难堪,却并没有移开视线。

屋里莫名地沉默了一瞬,忽就听羽还真颤颤索索的声音。

“风,风天逸……”

风天逸闭了闭眼,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,侧身看向羽还真。

羽还真指着外面,一脸惊吓,“有,有……”

“有什么?”

风天逸皱眉往外看。

羽还真噌噌后退几步,一把抱住风天逸胳膊,缩到他身后只伸出个脑袋,看着外面道:“外面好像有……”

风天逸不明所以地瞥他一眼,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。

稠密的雨中,有一个黑影似乎是跛着脚缓缓挪动着。

风天逸的目光微厉,还有活口。

“待着。”

他把羽还真往屋里推了下,便径直朝那黑影而去。

“风天逸。”

羽还真在背后担忧地小声叫了一声。

见状,娄列疑惑地走过来,也朝外看,“怎么了?”

瞧见风天逸踹倒一个黑影,她心中一惊,赶紧出门。

羽还真看看外面漫天的大雨,心里莫名想起风天逸的病,他有些急切地左右寻了寻,终于在桌旁装书画的坛子里找到一把伞,便赶紧拿起。

风天逸俯身拎起地上那人的后衣领,发现正是先前那个屋顶上的年轻男子,紧随而至的娄列伸手搭了下脉,说了声还活着便收手去检查其他人。

人族成年男子的体重并不轻,风天逸想单手拎起还是有些吃力,他便松了手转而去拽男子的胳膊准备拖回去。

雨水沿着风天逸俯下的额前垂落成珠帘,遮挡了视线,他正要抬袖挡一下雨,哗嗒啦啦,头顶上传来大雨砸在伞面的声音,随即一只手伸过来也抓住了男子的胳膊。

他偏头看去,抬眼间,粘在眼睫的细碎雨珠倏忽抖落,串连成缠绵的线。

是羽还真。

羽还真并没有看他,目光放在地上昏死的男子身上,不知出于什么想法,自然而顺手地把手中的伞递给风天逸,另一手就要用力拽动男子。

一番动作自然得如同这本就该他来做的一般。

风天逸却没接,想也没想地松开了拽着男子胳膊的手,抓住羽还真揪着男子胳膊的手,握进掌心,然后就这样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羽还真半蹲半屈的膝上。

“打伞。”

陛下轻轻说了一声,在雨声中其实听不出什么情绪,只是动作中自然而然地透出几分呵护,珍之重之。

于是羽还真怔了一下,无意识屈了屈手指,好似要把什么握起,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风天逸移动。

风天逸没留意他的发呆,双手抓住昏迷的男子半拖半架地起身。

羽还真的目光便跟着仰头看他,呆呆地忘了起身,也不知走神到哪里去了。

于是意料之中,光顾着起身的风天逸一头就撞到伞上,不痛不痒的,却不知哪里突然撞进了陛下心里。

他霎时有些无奈地失笑,心中的沉闷尽数化成浮沫,随即盈着满眼的笑意俯身低头。

“走了傻瓜。”

低语声里,既无奈,又纵容,还染着松松淡淡的笑意。

轻微的啪一声,有水珠碎落在羽还真仰起的脸上,他眨了一下眼,竟觉得夜色好像一霎那间全部躲进伞下,悄然温柔了外面的雨。

羽还真便咚的一声,好像听见了心跳声。

“哦哦哦。”

他呆头呆脑又慌里慌张地站起身,空着的手不自觉地攥住了衣角。

黑蒙蒙的雨中,唯有那边屋里的烛光穿过层层雨幕晕染了些丝丝缕缕过来。

一把油纸伞挡不住两个人的身影,羽还真便压着伞尽可能地靠近风天逸。

耳边的心跳,比雨声震耳欲聋。

自衣角攥出的水从指缝间藕断丝连般滴落,啪嗒啪嗒地坠进地上积起的水洼里,漾碎了其中微弱的烛光,荡了荡,又很快融为一体。

就如羽还真一直竭力拒绝的心动。

……

……

怎么拒绝啊。

它真是不讲道理。

“这还有个活口,”娄列拖着一个人进屋来,把人丢在椅子上,拨拨额前的湿发,“就是中了一箭失血过多,幸好有我。”

说着她就要伸手去拔昏迷女子右肩的箭,风天逸抬手拦住她,“先弄醒。”

羽还真紧抿着唇,抖掉伞上的雨水,靠门框放好伞。

他望着地面水洼里倒映出自己明显紧张的脸,愣了愣,随即揉搓几下脸颊,微微舒展低垂的眉目,轻轻吐了口气。

“先绑起来吧。”

他站直身,抬头看向风天逸,提议道。

风天逸看他一眼,嗯了一声。

“这里有些绳子,绑住手脚应该够了。”

羽还真说着,走到先前拿伞的坛子旁,拿起里面的一卷画轴,解开上面绑着的细麻绳,放到桌子上,又依次解了几个,估计够了才拿去递给风天逸。

风天逸多看了他两眼,才伸手拿过麻绳将女子的双手牢牢绑在椅子上。

羽还真见状便转身将昏迷的男子的双手也牢牢绑在另一个椅子上。

一边蹲在尸体前祷告的南绿水抬头看了他们一眼,然后念完最后一句,站起身走了过来。

娄列看了一眼冷脸的女儿,再看看绑在椅子上的两个俘虏,转身默默走到南丘山身边,摸摸他身上的湿衣服皱了皱眉,“小心着凉。”

南丘山拍拍她的手,“羽族不怕冷,你小心着凉。”

他正拍在划了口子的左手,娄列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,却面不改色地笑道:“我也算半个凤族,这点雨算不上什么。”

南丘山却敏锐地察觉到她手上的一颤,便握住她的手,轻声叹气,“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?”

娄列抿了抿唇,弯腰将额头抵在他肩膀,小声道:“不是想瞒你,只是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的,再回去,也许就出不来了……”

“长青和绿水都已经长大了,出不来就出不来吧。”

“可我害怕失去你。”

一旦踏进凤麟州,她就是神火祭司,不可以再是娄列了。

南丘山轻轻笑了,“难道我可以就这样等着某天失去你?”

娄列不知道说什么好,便一时沉默不语。

“怎么弄醒?”绑完人,羽还真看看这两个人,再转头看外面的大雨,有些不确定道:“拿水泼?”

绿水扭了扭手腕,“我来。”

说罢,只见她拿出一个针袋往桌上铺开,那一排排各式各样的银针在烛光下闪着寒光。

绿水伸手抚过银针,起手时每个指间都夹着一根银针,然后唰唰唰就扎到伤得较轻的男子身上。

那男子猛地僵直身体,唰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睛。

同时,外面轰隆咔嚓,电闪雷鸣。

就在旁边站着的羽还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,下意识后退了些,靠近风天逸。

风天逸偏头看了他一眼,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,明明背着手,却看着像把人圈在了怀里,然后他抬眼看向那硬生生痛醒的年轻男子。

程默剧烈地喘着气,目光涣散而难以聚焦,被风吹干的脸上又渗出了冷汗。

绿水上手啪啪拍脸,“醒醒。”

程默目光虚焦地落在南绿水身上,绿水刚要问话,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,差点儿溅到绿水身上,她赶紧后退了一步。

这一口瘀血吐出来之后,程默逐渐清醒,他又咳了两声,目光看了一圈屋里的人,看到旁边椅子上不省人事的程意时微微一顿,然后若无其事地看向面前的南绿水。

“你们想要什么?”

“看着我的眼睛,”绿水低头望进他眼里,“希望你是个聪明人,知道我想要什么。”

程默早认出眼前三人羽族的身份,他们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,不过,虽然他很想直接出卖主子,但他又不傻,有用的俘虏才有活命的价值。

于是他状似不解,“我又没有什么窥心术,怎么能知道你想要什么?”

“别废话,我问什么你答什么。”

程默乖巧点头,“好。”

“解药在哪儿?”

“在舵主手里。”

“舵主是谁?”

“舵主就是舵主。”

“总舵在哪儿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其他据点在哪儿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你知道什么?!”

绿水明显失去了耐心。

程默无辜,“你不问,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什么?”

“你耍我?!”

绿水怒气直升,锵地就抽出腰间短刃架在他脖子上。

“杀了我就什么都别想知道!”

程默赶紧叫道。

绿水阴恻恻一笑,“旁边还有一个,少你一个不少。”

程默眉梢一动,脸上却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,“她不过是个奴才,既然你什么都不想知道,就杀了我好了。”

“你!”

绿水猛地将短刃掷在桌子上,拎起针袋,往外抽针,“我扎死你。”

旁观全程的风天逸来回打量了几下程默和程意,目光微动,随即他上前毫不犹豫地直接拔出了程意右肩上的箭,淡淡道:“不重要,就杀了。”

与平淡的神情不同,他手中握着的箭却是狠狠扎向程意的心口,力道足以一击毙命。

“住手!”

程默脸色刹时一变,着急叫道。

锐利的箭尖在即将扎进心口之时移了几寸扎进左肩,鲜红的血染到冰玉般的手指,渗进指间,又溢出丝丝缕缕。

风天逸淡淡地扫了程默一眼,“现在想来是都知道了。”

那一眼,平淡至极,却让程默心中不寒而栗,仿佛所有想法都暴露无遗,冷意渗进骨髓。

风天逸看向南绿水,“继续问。”

南绿水满眼闪着光,崇拜之情溢于言表,然后扭头恶狠狠地扎了程默一针,“说!解药是什么!”

程默闷哼一声,“我只是个手下,怎么会知道解药……”

“那毒药是怎么发作的,总该知道吧。”

“毒引的味道可诱发毒性。”

“毒引?是什么?”

“是总舵统一配发的,我也不知道是什么,只知道打开瓶子就行。”

“瓶子?”绿水搜搜他身,“你有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撒谎。”风天逸淡淡道,拔出箭就又扎了程意一箭。

“不许动她!”

程默顿时急了,凶狠地瞪着风天逸,一幅想宰了风天逸的样子。

风天逸则是眉梢一挑,唇边勾起轻蔑的弧度,缓缓拔出了箭。

他的动作很慢,以至于血沿着箭身流下,从他指间,从箭尾滴落。

“你没有资格谈条件。”

风天逸将箭在指间转了半圈,慢条斯理间透着优雅,他悠悠地将箭尾一端递到绿水面前,示意她拿去,“继续。”

刚说完,他不自觉的皱眉,低声咳了几声,莫名觉得嗓子有些痒。

嗯?旁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羽还真立马回神,转头看他,凑近问道:“你没事吧?”

风天逸不甚在意,“没事。”

羽还真看了看他过分苍白的脸色和艳红似血的唇,心里冒出了些担忧。

风天逸的病还没好全,这下又淋了雨,若是再病倒便麻烦了。

他左右看看,这应是一间书房,除了书桌字画,就是两个空荡荡的书架,已经被绿水一脚踹到了墙角。

想了想,羽还真朝外走,准备去别的房间看看。

风天逸想也没想就伸手拦他,羽还真撞到他手臂时疑惑地转头,下意识解释道:“我出去找找干衣服。”

看了一眼羽还真身上的湿衣服,风天逸收回手,点了点头,道:“小心点。”

羽还真心里没明白风天逸干嘛拦他,也没明白自己解释什么,但闻言还是点点头,走了两步想起什么,抿抿嘴,回头扯了扯风天逸的衣角。

风天逸回以询问的眼神,见羽还真的眼神示意和衣角的力道,似乎是要他一起去,风天逸没多想,就转身牵住他的手往外走。

他牵得太理所当然,羽还真愣了一下,僵硬着手,心里蓦然滋生了些不自在的忐忑。

一点点喜,一点点惧,一点点期待。

就像筹备中的雨。

就像羽还真心里的风天逸。

将落未落。

风天逸不知他心里的犹豫纠结,到门口时,细碎的水雾一下子扑面而来,黏在眉上及眼睫,他没在意,只是朝雨幕伸出手,任雨水冲刷着手上沾染的鲜血。

雨很大,眨眼间便将手上殷红的血洗净,风天逸随意甩开水珠,俯身拿起先前放在门边的伞,便自然而然要松手来撑开伞。

羽还真下意识握住了他将放未放的手。

风天逸心头轻微一跳。

从来表现为无法反抗而不得不逆来顺受的人,第一次回握住了他的手。

紧随其后的惊喜便骤然如鼓点喧嚣,风天逸倏然抬眼看向羽还真。

屋里的烛光斜斜落进深蓝的眼睛里,衬出那抹乍起的惊喜璀璨如星。

让反应过来立马想放手的羽还真顿了顿,佯装淡定地移开眼神。

筹备中的雨,无论多久,终究会落下。

他忽略心里的那些不自在,拉着风天逸出门往廊道边角里走了走,小声说起先前的发现。

“我认识那毒,是雪家的红颜枯骨,先前花锦城还遇到过。”

风天逸心中的悸动骤然冰封,手上猛地加了力道,“你说什么!”

“是红颜枯骨,我不会认错的,背后肯定有雪凛。”

羽还真笃定道。

轰隆!几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,翻滚的黑云犹如风天逸心中压抑着的滔天怒火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羽还真以为他没听清,便凑近了些,又重复道:“他们中的毒是红颜枯骨,解药是踏雪寻梅,花锦城的时候雪梅给过我一瓶,但我不记得放在哪儿了。”

说到这儿,羽还真懊恼地皱起脸。

“我拿走了。”

“啊?”羽还真讶异地抬头看向风天逸。

风天逸的背后不远便是门的方向,有微弱的烛光晕进雨里,也许是背着光,羽还真这样看他,觉得黑暗里的神色,晦暗不明。

“你拿走了?”

等了一会儿,风天逸没有说话,羽还真不禁问道。

风天逸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,嗯了一声。

沉默挤压进夜色,莫名溢出紧张。

羽还真犹豫着张张嘴,想说什么,可犹豫了犹豫,纠结了纠结,又紧紧闭上了嘴。

“那,那你看着办吧,”抿抿嘴,他垂眸掩住有些闪躲的眼神,转而道:“我去找干衣服了。”

说着,他放开风天逸的手,伸手拿过伞撑开,一步跨进雨里。

暴雨霎时携带千均之势重重砸在伞上,就像砸进心里的枷锁,于是羽还真握着伞柄的手紧了下,步伐也不禁顿住。

他身后,风天逸的视线随着他转向院中,被放开的手背到身后。

这场蕴酿了许久的暴雨似乎是急切地赶着下完,雨幕几乎连成绸缎,将整个世界层层包裹起来,几近无法呼吸。

忽地,几道细蛇般的闪电从翻涌的黑云中噼啪地打下来,一明一灭地映照出两张复杂难言的脸,眼里皆是同出一辙的犹豫不决。

在最初的愤怒之后,风天逸心中率先闪过的,是好几种方法,能把雪凛按死在主犯的罪名上,从而名正言顺地诛雪氏全族,简直不费吹灰之力。

可望着羽还真坦诚的目光,他甚至在其中看见了信赖。

陛下犹豫了。

卖买羽族,滋事体大,一旦坐实,就算他是羽皇,雪家那些无辜的人……

他答应过的。

不是在乎什么金口玉言,只是说好的一辈子,风天逸很想要。

最擅长翻脸无情的羽皇陛下第一次如此想守住承诺。

可这个机会太好了,好到陛下舍不得放弃。

风天逸抿直了唇角,心里的情感与理智不断拉扯,让他一时有些烦闷,眸光便显得更冷。

忽地,他听见熟悉的声音。

“我知道雪府的所有秘道暗室,我可以画出来,还知道暗庄间的联络暗语,都可以告诉你。”

一步跨进雨里的羽还真感受着雨砸在伞上的力道,终于下定了决心,于是他持伞回身,旋起的水珠有些砸到了风天逸身上。

听进耳里,甚至自发在脑海里计算出利用价值的风天逸猛地抬眼看他,心中惊雷乍起。

羽还真说出的话斩钉截铁,目光更是认真。

他大概知道雪家很多秘密,风天逸猜的出来。

他不愿站任何一方的立场,风天逸更猜的出来。

风天逸从没想过要如何利用他来对付雪家,确切地说,是他抗拒去动这个念头。

少年出现在他身边时太过干净,他们之间的关系太过干净,风天逸不愿掺杂进半点儿利用。

他更是有点怕的,怕羽还真一旦被拉进来,但凡他利用了一点点,以后便会有意无意地去利用去算计,直到最后再无回旋余地。

风天逸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,更清楚身边的那些老狐狸。

所以他不断地暗示自己,这人在雪家就是个小可怜,人又笨又单纯,能知道什么机密?

可这个笨蛋傻乎乎地说他真的如此清楚雪家。

风天逸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些不安的心慌,忙不迭地厉声道:“不许说。”

可他明明都想好了该如何利用这些消息!

风天逸突然有了些怒气,他是傻子吗!不知道他们恨不得立马弄死雪家吗!不知道但凡这里多一个暗卫,这个小傻子迟早被拉去严刑逼供吗!

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到,羽还真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,却没察觉出什么不妥,越想越觉得不如都告诉风天逸,他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,什么也做不好。

他甚至觉得如果重来的是风天逸,那一定能事事完美,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的。

他太笨了,重来一遍,都能走得这么糟。

所以他不相信自己了。

那么,相信风天逸吧。

风天逸总还是在乎飞霜姐姐的。

他不能再盲目地认为自己能救下姐姐。

定了定神,羽还真皱眉努力回忆细节。

他对雪家的了解并不仅是来自幼时的记忆,更有上一回雪家落败后他对雪府的查探,雪飞霜的口述,以及皇榜揭发公开的条条罪行。

“我听说雪凛是在你和飞霜姐姐的婚礼上举兵造反的,当时雪家的三支禁军在天和坛全军覆没,听飞霜姐姐的意思,我猜是雪忠叛变,这个人可以留意……”

他认认真真地与风天逸分享,还加了点儿自己的分析。

风天逸简直要笑了,气的。

“你就不怕我为了对付雪家利用你?”

他打断羽还真。

羽还真不明所以地看着风天逸。

他为什么要怕?

雪家会覆灭,他早就知道啊。

他又没要阻止。

风天逸看着他的眼神,就知道他根本想不到什么利不利用,是了,他没什么脑子,好坏不分,容易骗的很。

果然,羽还真理所当然地道:“雪家本来就会被你抄家啊,我告不告诉你都一样,不过好像没听说有拐卖羽族这条罪行……”

他以前不肯告诉风天逸关于雪家的事情,并非是多在乎雪家,而只是单纯地讨厌风天逸而已。

那现在就不讨厌了吗?

羽还真可想不到这层面上去,他只是努力去想皇榜上公示的那些罪行。

而风天逸终于想明白羽还真的傻来自哪里。

他大概只是习惯了。

习惯地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被利用的。

习惯地觉得自己没什么值得别人骗的。

风天逸的心里突然有些钝钝的疼。

不过是默认了,自己没什么价值。

什么也不是。

对于这种感觉,高贵的羽皇陛下却是再熟悉不过。

幼时,他勤奋好学,文艺礼乐都得了夫子批复的最佳,于是他故意拿去给皇叔,求他交与父皇。

他偷偷跟去偷听,满心期待父皇的夸奖,可被父皇叹息的一句“他没有翼孔”就打进了尘埃里。

让他的努力,都像个笑话。

没有翼孔的皇子,什么也不是。

他太委屈,太不甘心,所以他耿耿于怀,从此事事都要争个第一,又偏偏装做对别人的反应满不在乎的样子。

其实他在乎的要死。

风天逸有些怒其不争地瞪着羽还真,他为什么不觉得委屈?他凭什么不觉得委屈?

可就算他真的问出口,羽还真估计也是懵逼地问着为什么要觉得委屈。

这让风天逸觉得以前在乎这些的自己,特别可笑。

羽还真数着的那些雪凛的罪行,风天逸根本没听进耳里,他心里蓦起的疼,早已盖过了理智。

“飞霜姐姐觉得你和苓姐姐骗了她,所以姐姐找人给苓姐姐下毒,自己也中了毒,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满头白发……”

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模样,羽还真的眼里有了些泪光。

他怯怯又期待地看向风天逸,鼓起勇气道:“飞霜姐姐自小就对你好,就算你不喜欢她,也不会伤害她的,对吧?”

说完,他觉得最后对吧显得太过怀疑,于是赶紧有些紧张地解释,“没有对吧,我相信你。”

他使劲点了点头。

“真的。”

远比相信自己。

谁能想到,最后他却是将改变结局的希望放到了风天逸身上。

风天逸当然知道他是真的,少年从不会掩饰自己,一眼便能看透。

心跳似乎与时光一起在此刻停滞,随即心里软软胀胀的,像是被雨水泡发了。

真是笨蛋,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,从开始就恨着他的人,凭什么敢说相信?

“地下暗室的分布我回头画给你,今年的接头暗语应该是——”

风天逸几乎是无法控制地朝前一步,跨进伞下,来到少年身前,抬手强势地捧住小胖脸打断他的话。

他认真地望进少年略带惊讶和退缩的眼睛里,“不许说,不许画,没有你的那些消息,我也会把雪家查得清清楚楚,我可是羽皇。”

他告诉羽还真,也告诉自己。

说着,风天逸放缓了些语气,却异常认真,“飞霜我自会安排人看顾,拐卖羽族的事我也会查清楚,雪家参与多少就定多少罪,本皇不会因为你而轻饶雪家,也不会因为雪凛而伪造罪行。”

他对付雪凛,压制雪家,是因为雪凛罪行累累,雪家藏污纳垢,绝不能,也不会是仅仅为了巩固皇权。

可缺了一根筋似的羽还真总在适当的时候抓错重点,他微微睁圆了眼,喃喃,“我就知道你是想着颠倒黑白……”

风天逸动作一僵,有些无语,然后顿感成吨的无奈,满心的动容和坚定都喂了狗。

怎么就有人的脑子神奇成这样。

可下一瞬陛下就不禁笑弯了眸子,捏着羽还真双颊扯了扯,“是啊,本皇最擅长颠倒黑白,所以这次本皇秉公执法,你要记着本皇的恩情,以后好好还,嗯?”

羽还真简直目瞪口呆,世间竟还有这样的道理?

秉公执法还是恩情了!还要还!

他脸上的表情太明显,风天逸笑了笑,故意捧着他的脸不让人往后退,自己则突然凑近过去,几乎要贴到脸上。

“本皇的话就是道理,你得好好记着,知道?”

含笑的尾音微扬,同呼吸间的气息一起,轻轻像羽毛扫到心上。

羽还真哄地红了脸。

幸而夜色太黑,风天逸看不出来,羽还真也只觉得脸上有些烫,还以为是被掐得。

于是他用力拨开风天逸的手,然后推了一把,既是想拉开距离,也是想把风天逸推回廊道里。

什么能相信风天逸,他的脑子一定是进了雨!

风天逸几近纵容地顺着他的力道退回廊道,然后看他气恼地揉着脸,嘟嘟囔囔地转身融进雨里。

定是在骂他。

风天逸这般想着,却是忽地笑了一声。

四周明明夜雨冰凉,他怎么陡然觉得哪里吹来了霜城里的,那般温软的微风。

他又站了一会儿,转身进了屋。

屋内,本就重伤的程默耐不住几个问题早已昏厥过去,娄列正在给昏迷的俩俘虏上药,绿水捏着个瓶子凑在南丘山跟前说着毒的事情。

“我有解药。”

风天逸扫过屋内的情形,敛去唇边的笑意,淡淡开口。

屋内的三人皆停下动作,齐唰唰看了过去。

南绿水眼神亮晶晶地冲到跟前,激动地去拽他的胳膊,“真的吗?你有解药?是真的解药吗?”

风天逸侧身避开,“当然,不过没带在身上。”

桌边的娄列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,看向风天逸的目光中有了些审视的意味。

风天逸感觉到了,转头直视她的目光,“在南羽都。”

娄列自以为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,只觉得年轻人总是想得简单,皇宫里的那些庸医哪能跟她比?

她翻个白眼,这小子不知道她的身份,原谅他了,她收回目光,把药粉往女子肩上洒。

“我花了四年都没研制出解药,等他们研制出来,黄花菜都凉了。”

“不必研制,我中过此毒,正巧得了一瓶解药。”风天逸淡淡道。

绿水顿时瞪圆了眼,激动地又去拽他胳膊,“解药呢!解药在哪儿!”

风天逸再次避开,没回答她的问题,隐晦地看了南丘山一眼,“此事你们不必再插手,本,我自会派人彻查,给南羽都百姓一个交待。”

话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命令的口吻。

闻言,绿水反应了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,立时退后一步,戒备地打量风天逸,“我们查了这么久,凭什么你说不插手就不插手?你说彻查我就信啦?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。”

风天逸只是通知一声,他可没有长篇大论以理服人的习惯,对于绿水的反对,陛下根本没往耳里听。

他随意往门外侧身,等羽还真回来。

眼见自己被忽略了,绿水气鼓鼓磨牙,他以为他是谁啊,说一声她就不管了?怎么可能?!

他查他的,关她们什么事!

娄列比她想得多,能给羽皇下毒的人……

她兀自摇了摇头,不想再卷进风家的破事里,只是这件事,她沉吟片刻,还是无法狠心不管。

况且就算她和丘山不管,绿水怕是也不愿意。

念及此,她低头给缠在伤口上的布条打了个结,“我们已经查了四年,或多或少有些对付他们的门路,与其你从头查起,不如与我们合作。”

风天逸闻言偏头看她,静静的,没有接话。

娄列这时也看向他,“既然抓到了活口,就定要去天寰城一探究竟,我们可不是南羽都的人。”

风天逸的目光里起了冷意。

娄列平静地与他对视,不退不避。

绿水迷惑地左看看右看看,觉得她应该听懂了,怎么又觉得没听懂呢?

半晌,羽还真撑着伞跨进屋来,风天逸才垂眸平淡地说了一个字,“可。”

回身收伞的羽还真听见,疑惑地扭头,“可什么?”

风天逸拿走伞,不答反问,“找的衣服呢?”

羽还真的注意力立马被带走,他苦着脸,“没找到。”

风天逸并不在意,以为他很想换身干衣服,看他苦瓜脸不高兴的样子,有心哄两句,却找不出话说。

原谅陛下把所有技能都点在了怼人之上。

余光不经意瞥见桌上跳跃的烛火,风天逸脑子一抽就拽着羽还真走过去,把他拉到蜡烛跟前。

“烤烤。”

说完他就皱下眉,心里起了几分懊恼。

他在说什么鬼话?

羽还真懵逼地看着烛火,眨了眨眼,然后伸手把风天逸的袖子扯了过来,对着烛火烤了起来。

手边突然传来暖洋洋的温度,正懊恼着的陛下愣了愣,他抬眼,少年拧眉板脸的认真模样落进眼里,嘟着双颊的脸上写着不满意的将就。

“应该有点用。”

他看着少年揪着眉头,听见他小声嘟囔。

好笨。

可是陛下一下子柔和了眉眼,明明觉得真笨,但还是俯身靠近了些,方便他扯着袖子。

怎么办呢?

也许遇上笨的人,久了,聪明的人也会变笨吧。

……

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,蜡烛燃掉半截,外面的雨忽地停了,如来时猝不及防,走时也戛然而止。

风天逸的袖子终于——干了半截。

羽还真看着这半截袖子,觉得这个有点用实在是太过有点。

他叹了口气,松开手。

算了,进城买些药吧。

风天逸正盘算着回南羽都的路线,他这一松手,风天逸回过神来,看向他,“怎么不烤了?”

只见羽还真皱着脸,一幅愁容,风马牛不相及地叹道:“没有钱……”

风天逸:???

他还没来得及追问,羽还真摇着头往门口走,嘴里嘀咕着,“又得打工了……”

风天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背影,无语地觉得自己可能永远搞不懂这笨蛋小脑瓜里都在想什么。

明明都没什么脑子。

“雨停了!”

没什么脑子的人探头望了望外面,回头喜出望外的叫道。

半梦半醒的绿水惊坐起身。

娄列起身道:“天也快亮了,该出发了。”

闻言,羽还真犹豫地看向那惨白可怖的九具尸体,眼里流露出难过和不忍,“他们怎么办?”

说着,他求助询问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风天逸。

“烧了吧,羽族的归宿是在风里。”

风天逸轻声道。

羽还真点了点头,随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到桌边,扒拉出几张白纸,然后扒拉来扒拉去,似在找什么。

风天逸轻皱眉,走过去,“你找什么?”

羽还真有些泄气的模样,“我想把他们的长相画下来,以后也许能找到他们的家人,可我只会用炭笔……”

说着,他拿起一只毛笔,“这都是毛笔……”

风天逸看着他,泼他凉水,“他们不知道,心里还能有念想,你要告诉他们,人没了?”

羽还真微愣,“你说的对。”

心里起了些怅然。

他直起身,就要将毛笔放回去,旁边的风天逸却突然握住他的手,自他手中拿走了毛笔。

“可以暗地里找到他们的家人,多关照些。”

风天逸说着,另一手拿起几张白纸,走到尸体旁,铺在干燥的地上,屈膝作画。

很少有人记得,南羽都的羽皇陛下,还是皇子的时候,也曾盛名在外,是琴棋书画,样样精通。

羽还真就更不知道了。

他走过去,站在一旁,伸着脑袋看,见纸上逐渐栩栩如生的眉眼,有些惊讶地看向风天逸。

然后突然想起,在星辰阁的第一年,每次考试,风天逸都是排名列首,成绩真是优异得过分,羽还真曾经望着排名榜还默默崇拜过,和人族吵架的时候,也自豪地炫耀过他们羽皇。

羽还真眨眨眼,只是后来风天逸更出名的,是他阴晴不定的脾气,以及捉摸不透,难以接近的糟糕性子,以至于很快,大家都忽略了风天逸的成绩,包括师父们。

他的目光自风天逸认真的眉梢,掠过羽毛般的眼睫,滑过冰削般的下颌,轻轻落到笔尖。

其实,风天逸真的是个很好的羽皇。

他在心里默默的想。

过了会儿,又悄悄改了改。

是个很好的人。

过了会儿,又不服气般地加了两个字。

勉强。

……

……

他们离开庄子的时候,云层依然笼罩在上空,灰蒙蒙一片,只隐隐见远方有若隐若现的白。

天,在亮了。

他们身后的火焰没了昨夜的张牙舞爪,安安静静的燃烧着,有些莫名的温和,轻风抚过叶面,吹落几滴雨珠。

快到山脚时,羽还真架着昏迷的程默,忽而感到风吹过发丝扰在脸上的痒意。

他便回头看,见半山腰的火焰就在这样的轻风里渐渐燃尽,冒出一缕一缕的黑烟。

“人死,真的好容易。”

他轻声道,也不知在说给谁听。

架着另半边的风天逸注意到他的停留,也停了脚步,疑惑地看过去,便见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睫。

风天逸刚待问什么,突然轰的一声巨响,天地间响起一道绵长而嘹亮的哨音。

那垂下的眼睫便倏忽扇动,如惊起的蝶翅,朝声响来处望去。

风天逸便也抬眼望去。

嘭!

亮蓝色的焰光在高高的空中炸开,四散的蓝光像流星般坠落。

羽还真愣了一下,然后惊喜地扭头看风天逸,“是飞火流萤!”

风天逸的目光却驻留在蓝光已然消失的高空,过了一会儿,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深沉。

看来他失踪的消息这时才是真的已然传回南羽都。

没有得到风天逸的回应,羽还真也不在意,他兀自感叹,“雨瞳木生意做的真快,都卖到人族来了。”

前方,绿水叽叽喳喳地跟南丘山说着天上的蓝焰,娄列拍了下她后脑勺,“有什么稀奇的,你娘还能放火凤凰呢。”

“就稀奇,”绿水冲她吐吐舌头,跑几步到马车前,朝落了一段距离的风天逸他们招手,“快走,咱们进城看看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
娄列把昏迷的程意放倒在马车上,想了想道:“咱们先回去把柔桑带上。”

“啊?柔桑身体还没好呢!”

“既然是去天寰城,正好送她回家。”

“那好吧。”

刚到马车旁的羽还真把程默也放倒在马车上,听到她们的话,问道:“回哪儿去啊?不是说进城吗?”

“赛金镇,先前救了一位羽族姑娘,把她带上送回家。”

绿水跳坐在车缘,给他解释道。

“哦哦。”

羽还真点点头。

“你们带着这两人走,兵分两路。”

一旁的风天逸突然开口。

羽还真惊讶地扭头看他,“为什么呀?不是说一起走的吗?”

“改变主意了。”

风天逸移开了与他的对视的眼神,随意望着远方道。

羽还真早已习惯他的喜怒无常,闻言,也没继续问,只是点了点头,对娄列他们道:“那我们在天寰城汇合。”

娄列看了风天逸一眼,对羽还真点点头。

倒是绿水怀疑地看着风天逸,差点儿没嘣起来,“你别想甩开我们单干。”

风天逸理都没理她,看向羽还真,“你跟他们走。”

嗯嗯嗯?羽还真反应了会儿,心里蓦然有些闷,拧眉道:“为什么?”

风天逸下意识就找起了理由,只是往日里张口就来的胡话,却突然开不了口。

不想骗他。

他说相信他呢。

于是难得想回避问题的陛下果断选择最干脆利落的方式,他唰地张开了双翼,完全不给人反应机会,咻地飞身便快速飞离而去。

嗯?!!!

羽还真震惊地仰脸,简直不可置信!

他其实并不执着风天逸的回答,问一句罢了,也没准备反对什么,但风天逸这么一搞,就莫名让人很生气,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。

“风天逸!”

风天逸到底有什么毛病!

风天逸才不是什么好人!

他呸!

他呸呸呸!!!

而一边被金色羽翼震惊全脸的绿水一脸哇地扭过头看娄列,两眼放光,“娘,我也能有翅膀的对吧?让哥去给我偷点星流花吧!”

说完,她又激动地看向南丘山,“爹,你翅膀给女儿看看嘛,”边说边去摇老爹胳膊,“爹,好不好嘛~”

娄列一巴掌呼向她脑门,“滚一边去。”

绿水机灵躲开,目标转向那边气成河豚的羽还真,她招手,“小哥哥,跟我们走吧!”

然后她便见一看就乖巧可爱的小哥哥狠狠朝地上呸了几口,转身拧眉凶巴巴地走过来。

她眨巴眨巴眼,气鼓鼓的小哥哥,好想戳一下。

这般想着,在羽还真走近之时,她一伸手,猝不及防戳在气呼呼鼓起的脸颊。

小河豚咻地就泄了气,受了惊吓般地猛地朝后拉开距离,然后满眼惊讶地扭头看她。

凶巴巴气鼓鼓的小哥哥,戳一下,就变回软乎乎的小可爱。

哈哈哈绿水被逗笑了,弯起的紫色眼睛里倒映天上云层,雾水流动起盈盈波光。

羽还真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她笑弯了腰,脑袋上写满了问号。

长青他妹妹好像奇奇怪怪的。

奇奇怪怪的妹妹笑够了,一手握着什么东西伸到羽还真面前,张开手,一只紫色小蝴蝶立在她手心。

她朝羽还真眨了眨眼,“我在那个漂亮哥哥身上放了追踪香。”

话一说完,不待羽还真反应,她扬手画半个弧,拇指大小的紫色蝴蝶翩然惊飞,在原地转个圈后直直朝一个方向飞去。

羽还真愣愣看向蝴蝶,有些没明白。

绿水伸手指,笑盈盈,似微风徐徐。

“要不见了,快去追哦~”

追?

追什么?

羽还真有些茫然。

可眼见蝴蝶越飞越远,羽还真不知怎地,心里突地生了急躁,来不及细想,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赶紧拔腿追过去。

绿水偏头看他追着蝴蝶跑远,坐着的马车也晃悠着动起来。

她收回目光,望向前路。

心里想着,师兄如果能长大,会不会像他。

想着,她笑了下,向后靠在车框。

马车一颠一颠的。

她轻轻阖眼。

不像。

她的师兄有着一双橘红色的眼睛,更不太爱笑,总要板着脸装大人。

多可惜啊。

明明笑起来的时候,比满山遍野的红枫都要好看。

她抬手攥住颈间挂着的玉坠,用力得指尖都在泛白,可她闭着眼睛一脸平静。

只是心底骤然泛起熟悉的疼,摧枯拉朽般游走到四肢,一丝一丝渗进骨髓。

她细细品着入骨的疼,每一丝,都是师兄的模样。

不愿抗拒,不舍抗拒。

她扬起嘴角,风吹干了眼尾的湿润。

天下多的是会红的枫叶。

只是这天下,再也不会有人,笑得那么好看了。

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远,变得模糊不清,近处的树叶哗啦响动一阵,有几片树叶纷落,就从眼前,卷过画面。

山坡上的某棵树后,不知何时折返回来的陛下隐藏着身形,遥遥看着羽还真突然从马车旁跑开,眉头一皱,正待仔细看看,羽还真却已经跑进林中,树木遮挡下辨不清身形。

陛下偏头去寻,试图从哪个树缝间看到熟悉的身影,但是没有。

他跑什么?

没能看着他跟娄列他们走,陛下心里烦躁,一抬眼见马车竟然走了,就更是烦躁。

真是麻烦。

怎么就学不会听话。

随他去!

陛下一时来气,不管不顾地想。

就在陛下生完气,还是准备去找找人的时候,眼前突然飞来一只紫色蝴蝶。

那紫色蝴蝶直直就往他身上扑。

什么东西?

风天逸自是不能让这种来历不明的诡异东西近身,他退开一步,随手折下一根树枝,唰地就将蝴蝶抽落到地上,他正要俯身去看,突然响起了跑动的脚步声。

他猛地抬头看去,便猝不及防地与跑来的羽还真对上了眼神。

真的是太猝不及防,毫无预料的陛下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,脸上的表情都失去了管理,写满震惊。

等一下。

他走的那么潇洒,结果被撞到偷偷藏在树林里!

一般这种有点尴尬的时刻,陛下只要一挑眉,摆出一副轻浮的调笑模样,再说两句先声夺人的话,尴尬的自然就会变成别人。

于是陛下惯常地挑起一边眉毛,背起手,眼神有些暧昧地打量对面的羽还真,勾着唇道:“怎么?这就想我了?”

树叶打着旋纷飞而过,脚旁的软草若有若无地扫过脚踝。

羽还真茫然地追着蝴蝶绕过一颗又一颗树。

绿水让他追什么?

追蝴蝶吗?

可这蝴蝶飞的好快,怎么追的上?

突然,在绕过一棵树之后,眼里不期然地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他猛地停住脚步。

那人亦抬头看来。

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唰地露出大大的震惊,继而飞快闪过一抹被抓个现行的慌乱,很快又变回熟悉的似笑非笑。

晨光斑驳地洒在林间,残余的雨珠闪闪发亮。

风吹起发丝衣角,难掩雍容华贵的人挑着精雕细琢的眉眼含笑看来,薄唇轻勾,一下子就好看得不可思议。

干净,温暖,明亮,有满身的光华。

“怎么?这就想我了?”

树叶打着旋纷飞而过,脚旁的软草若有若无地扫过脚踝。

羽还真缓缓睁大眼眸,终于看清了风天逸的模样。

他心里蓦地有了一丝明悟。

风天逸说完就等着他的怒目而视,然后再摇摇头说一声“可惜”就飞身走人,再给他留一句“天寰城见。”

可不完美。

然而对面的人睁大眼睛看着他,一幅呆呆的样子。

风天逸眼皮腾地一跳,总觉得有种诡异的不对劲。

于是他也不等羽还真接戏,兀自摇头叹息,“可惜。”

说完,他赶紧就想走,双翼唰地展开——

“对不起。”

对面的羽还真忽然开口。

展到一半的双翼猛地顿住,停在了半空中。

风天逸下意识警惕,“你又干了什么?”

这种态度,要么是闯大祸了,要么是准备闯大祸。

不怪陛下,实在是前科累累。

不过这短短的时间能闯什么祸?

哦,陛下自以为明白了,那就是准备闯祸了。

羽还真一点一点垂下了脑袋,一副受训挨骂的样子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他闷闷道。

“我从未真的了解过你,却兀自恨你。”

有树叶调皮地落到少年的发间,少年期期艾艾地低着脑袋,写满了歉意。

风天逸一愣,过了一会儿,少年偷偷抬眼瞄他,风天逸才如梦初醒地笑了一声。

他走向少年,抬手——

少年咻地缩了下脖子。

风天逸心中好笑,抬手拿掉他发间的树叶。

“我害死了你的飞霜姐姐和苓姐姐,你恨我,是应该的。”

“不应该的,”少年摇摇头,鼓起了脸颊,“你是为了保护苓姐姐才故意推开她的,最后害死她的人也是我,飞霜姐姐是为了害苓姐姐才中毒的,你只是不喜欢姐姐而己,我凭什么怪你没能救她呢。”

“对不起,”他把头低得更低了些,“其实我是怪她们太傻,可我恨不了她们,才只能恨你。”

风天逸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垂下的脑袋,心里轻骂一声笨蛋。

从最一开始与易茯苓的接触他就存了利用的心,他怎么可能没有伤害过她呢?

以他那时的性子,必然是有错的。

而飞霜,中毒而亡?

呵,若他真尽了全力,既使是无解的毒,也有能力找来灵药续上几年的命。

究其原因,不过是,没放在心上。

微风拂动少年额前低垂的发丝,拂起清亮柔软的声音飘在雨后的清晨里。

“对不起,她们才有资格恨你,我没资格的。”

风天逸唰地闭了闭眼。

这一瞬间,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无法言说。

无法言说。

父皇嫌他没有翼孔之时,他没有出言质问。

皇叔拿着一旨遗召压着他交权之时,他也没有开口争论。

师父认定他包藏祸心,他无所谓辨解。

别人的误解,怨恨,责怪,风天逸向来是不屑解释的。

他冷眼旁观着他们畏惧厌憎的愤怒眼神,甚至有着变态般的报复快感。

怨恨责怪又怎样?

除了露出丑陋的面目狰狞,他们能拿他怎样?

你瞧他们上窜下跳的模样,是他眼中的跳梁小丑,他假意配合,又冷眼看戏。

戏了,他转身勾唇一笑,拂袖而去,任他人空空在舞台中央横眉竖眼。

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要辨解什么去消除羽还真堪称莫名其妙的恨。

他想,这场戏,他们各凭本事。

可羽还真多有本事,他硬是拉着风天逸入戏其中,又一个低眉垂首,就擅自改了剧本。

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替他开脱那些罪行。

又怎么能如此认真地与他说对不起。

风天逸从来不知道,原来对不起三个字,分量可以如此之重。

他轻轻睁开眼睛,眼里浮现出酸酸软软的涩意,抬手将少年额前交缠的发丝理好,“你有资格的。”

年轻的帝王给出了人生中第一个由心而发的承诺。

“我给你资格恨我。”

往后这世上,只有你这个资格。

我会努力让你不会恨我。

但若不幸。

只要你说一声。

那我便改。

羽还真不知他说出的话有多么郑重,闻言小心抬眼觑他,像在看傻子,哪有人让别人恨自己的。

“我就是说,不恨你了。”

羽还真觉得,风天逸没听懂,于是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。

风天逸笑着抚了一下他的眼角。

抬眼偷觑的羽还真不经意触及他温柔的目光,一下子有些无措地收回视线,然后忽觉眼尾有轻柔的触感滑过,便又抬眼去看,就见风天逸正收回手。

他眨了眨眼,抬手摸摸眼尾,然后歪歪脑袋,看向风天逸,等他接着说话。

但风天逸没说。

于是他想了想道:“天寰城见?”

不知道自己抢了羽皇陛下设计的台词,羽还真就等风天逸一点头然后回马车去了。

风天逸:“……”

这是什么不解风情的傻子?

他好笑地抬抬下巴,“你被丢下了。”

嗯嗯嗯?羽还真顺着看向他示意的方向,?!,他不敢相信地揉揉眼,马车呢?!

他询问地看向风天逸。

风天逸牵住他的手,有种无奈的叹息,“走吧。”

这个小傻子总把人想的太好了,要他怎么放心交给别人保护。

要是被哪里的一颗甜枣拐走了,那他不得气死。

“嗯?”羽还真顺从地被牵着走,有些疑惑,“不是分开走吗?”

“不分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风天逸连解释的话都准备好了,结果就得了个这么敷衍的反应,他顿时一噎,忍了又忍,没忍住问道:“……你不问为什么?”

羽还真不明所以地看他,“什么为什么?”

风天逸能说什么?风天逸什么也不想说了。

他扭过头去。

羽还真便看向前方,然后疑惑道:“这好像不是进城的路。”

“不进城。”

“哦。”

风天逸忍了又忍,又没忍住地问,“你不问为什么?”

羽还真又不明所以地看他,“什么为什么?”

风天逸:“……”

为什么这小子突然不怀疑他的用心了!

说相信他就真的这么相信吗!

他果然是个傻子!

羽还真则想着,风天逸的想法他果然是没法懂,干嘛老让他问为什么?

“城里可能有雪家的杀手,所以不能进城,”风天逸只好有些无奈地自己开始解释,“跟我走也许会有危险,你现在回头回霜城还来得及。”

说完一偏头,却见羽还真低头在身上找什么。

风天逸皱眉,“听见了没有?”

羽还真好像终于找到了,他拿出什么东西伸到风天逸面前。

“虽然没有以前的精致好用,杀伤力也不够,不过当暗器还是很方便的。”

几根细细打磨过的银针在朝阳金红色的光芒里流淌着七彩的光,绚丽如彩虹。

“给你。”

风天逸微微一愣。

羽还真又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:“等回了南羽都,我有了材料,能改良出更好的,当然了,材料,嘿嘿,你出。”

风天逸才恍然想起,是个机关,叫什么流光什么。

见风天逸没反应,他歪头看风天逸,有些疑惑道:“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吗?”

其实风天逸早就忘记了。

可羽还真却没有。

陛下嗯了一声,伸手在他手心抓住那几根彩虹般的银针,轻声道:“很喜欢。”

初升的朝阳洒下金红色的光芒,在葱翠的林间晕散在雨后的空气里,如梦如幻。

终于云销雨霁,彩彻区明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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